提到列奥纳多·达·芬奇,我们总想起他晚年那幅一脸好须的自画像,而想不到他年轻时如何仪表堂堂。文献对他生平的记述语焉不详,只给我们一个“模糊的轮廓”(布克哈特)。他的3500页笔记几乎丝毫没有讲述他本人对任何人的感情,没有一个词涉及对女性的爱,也没有一个词涉及对男人的爱。没有哪一位艺术家留下如此丰富的思想记录,而且有意无意地避免讲到自己。我们约略知道他风度迷人,与人交往无论王后还是女仆均进退得体,他没有公民的忠诚,也不信仰教会或基督。
列奥纳多在乡下度过童年,在那里他用泥巴抟捏微笑的妇女和儿童,用刁钻的问题让算术老师狼狈,而不像城里的孩子背诵亚里士多德的伦理之学。随父亲搬到城里后,他没有被送入大学读诗习文,而是进了画坊当学徒。这样的经历似乎对他摆脱书本知识的偏见、成为伟大的“经验之徒”有所帮助,而文艺复兴的天才们普遍信奉的经验是“艺术长河所从出的唯一源泉”(《神曲·天堂篇》)。
列奥纳多巨大的声望建立在诸多方面。作为开风气之先的实验者,永不知足的好奇心和追根溯源的强烈愿望使他涉足几乎所有领域。他是使15世纪末的意大利在数学和自然科学上据有无与伦比的最崇高地位的学者之一。根据法国物理学家、科学史家皮埃尔·迪昂的研究,他全面修订了中世纪的物理学。他夸耀自己一生解剖过大约30具尸体。他精于演奏古希腊七弦琴。他使美术家成了整个物质世界的统治者,而诗人除了事物的名称之外变得一无所有。此外,他还为保护人的情妇画肖像,教导米兰的公子哥骑马跨越障碍,设计私人或公众庆典的演出。
与他所受历代大师的推崇不协,列奥纳多的作品数量少得“令人心焦”。包括几幅未完成的,他仅留下了17幅绘画。他为米兰实际的统治者卢多维科·斯福扎制作纪念其父弗朗西斯科·斯福扎的青铜雕像,断断续续干了12年才完成模型,最后被攻进米兰的法国士兵当成了箭垛。马基雅维利为他揽活,请他为佛罗伦萨创作大型壁画,他只留下了《安卡利之战》的草图。他的各种“攻防器械”如臼炮、弩炮、装甲车、冲城机的设计,大规模军事和公共建筑如开凿运河、排干湖沼的方案以及所有住宅、教堂和城市的规划都没有变成现实。
据他同时代的人说,他的工作方式毫无规则,变化无常。有时,他一大早就到《最后的晚餐》前的平台上工作,从日出到日落,不吃不喝,一个劲地挥动画笔,有时,他抹上几笔后突然离开,去实施他的突发奇想。所以他无法在湿壁干燥前完成《最后的晚餐》,而只能用油和清漆作画,结果墙壁的潮气很快使颜色变坏,不得不在随后的几个世纪反复修补,直至今日。
列奥纳多的最具特色的作品和他终生偏爱的创作是30岁时开始作的笔记,其中收录了他的游历、草稿、帐目、素描──素描比完成的绘画更自发地表现了他的天才,有关云的形状、颜色、地质学、建筑学等的简短的论文。学者们从中发现了拉丁文的段落,而列奥纳多并不认为那是“别人的言词”。有人把列奥纳多的笔记比作“著名的”中国试卷,应试者在试卷上写下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列奥纳多称他的笔记是“无序”的,字迹颠七倒八,需从镜中方能辨认(据此人们认为他是左撇子),后人读来困惑的地方远比明白的地方要多。
在列奥纳多的时代,作为宇宙四元素之一的水对他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或手拿笔记在海边漫步,观察潮汐、海涛、沙石和漩涡,或投石入池,比较水纹与声波的荡漾,或爬上山谷,追溯溪流的源头。他画过反映时光飞逝的类似沙漏的仪器草图,图中水取代了沙。他问“潮汐的涨落是月亮或太阳引起的,或是地烈引起”,“当两股反向的劲风相遇时,何以海浪平息,海区风平浪静”。他推测“水消磨山巅,暴露巨岩,冲走山石,以其夹带的泥沙淤积海底,使远古的海岸迁移”。他断言“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有一定的水分”。从水的忽塞忽流,忽急忽缓,时酸时苦,时浊时清,时而湍急,时而浩瀚,时而雹从天降,时而雾化云团,他感喟“事物瞬息万变”,“灵魂将永远飞向天空”。他写过“水之书”,描述水及其运动,巨流和微波的形式及成因,河床及其中的物质。──当然也是未完成的作品。
大而言之,“经验之徒”列奥纳多以及他的经验的记录就是一部无可穷尽的水之书,“未完成性”是它的本质。他现存19本笔记可能只是他去世时留下笔记的四分之一,我们看到的中译《列奥纳多·达·芬奇笔记》所据的牛津选本不过是涓流里的几朵浪花。有人宣称这个选本是文化史上的经典,似嫌掠美。